“浙东唐诗之路人文纪行”(四)吟诗寻路·天台篇
发布时间: 2018-07-23 09:53:09
钱江晚报记者 章咪佳
孟浩然:仙境天台,可以抚平失意
公元2018年,上三高速公路,大巴从杭州途经两个半小时到达天台。正值暑期疗养季,汽车站里,一车一车疲惫的现代人被放下。
1200多年前,唐代大批的诗人也享受了这么一个疗养假期。他们往浙东南下,就是冲着天台仙山来的。
2018年5月,由浙江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联合钱江晚报共同推出的大型策划报道——“浙东唐诗之路”人文纪行,携手全国知名学者,以及“浙东唐诗之路”沿线的研究者,开启寻路之行。
如今,我们已经走到第四站——天台。
脚下的灵山秀水,无数唐朝诗人走过。从初唐到晚唐,当诗人登临天台山,在自我的超越与精神高峰的攀登之中,后世读出他们对江南的赞许与向往、憧憬、评价。
什么样的生活更好、更值得追求?诗人们以行走,给出最为经典的答案。
诗人们最早在东晋孙绰的《游天台山赋》中,领略到“天台山者,盖山岳之神秀也,涉海则有方丈、蓬莱(方丈、蓬莱:古代传说海上神山的名字),登陆则有四明(四明:山名)、天台、皆玄圣(玄圣:道家所说的神仙)之所游化,灵仙之所窟宅(窟宅:居住)。”
天台旅游名家工作室领衔人张朝红还告诉记者一个数据:《全唐诗》收录了2000多位诗人的5万多首诗歌,其中300多位诗人在1100多首诗歌里写过天台。
但是,天台山对于居住在首都长安的诗人们来讲,偏处海隅,路极不好走。孙绰的赋里也有记载:“……所立冥奥(冥奥:幽暗深秘),其路幽迥(幽迥:僻远)。”
唐代诗人为什么历经千辛、跋山涉水要到台州来?
孟浩然:
笔试面试都考砸
当着皇帝发牢骚
唐朝落榜生名单里,有一众后世大名鼎鼎的诗人。首当其冲的应该是孟浩然,他是一位临场发挥极差的考生:笔试和面试都考砸。
面试,在唐代科举考试中叫“干谒”。这是唐朝的一种风气,文人可以向有影响力的大人物送上作品,接受他们的问询和考察,博取好感。
曾经有过干谒很成功的诗人,比如李贺接受韩愈的面试,读了其代表作《雁门太守行》,声色壮丽叫韩愈拍手称好,收了李贺做学生。
但是孟浩然就是反例了。他的机遇非常好,遇到的面试官是当朝一把手,皇帝,但是孟浩然同学给皇帝读了一首牢骚诗。
那日,孟浩然和王维到内署闲逛,不料此时唐玄宗突然驾到。孟浩然躲避不及,情急之下钻到床底。
他以为自己大难临头,不想,玄宗得知孟浩然在很是好奇:“朕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声,快让他出来,给朕读一读他的诗作。”玄宗用人很大胆,对有志为官的孟浩然来讲,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。
可惜,不知是不是窝在床底下有点恍惚,孟浩然钻出来,不读自己的“气蒸云梦泽,波撼岳阳城”,却给皇帝读了一首《岁暮归南山》,其中有两句:“不才明主弃,多病故人疏。”明主抛弃了我,老友冷落了我。
你说要死不要死?
玄宗听了很不爽:你自己从来没有来求过职,怎么说是朕不用你?敢黑朕!
听起来简直像个段子,但是这件事情被《新唐书》收录了,编修此书的高级顾问里有欧阳修、梅尧臣等大专家,筛选史料是很严谨的,所以有较大的可信度。
不只是面试,孟浩然笔试也不灵。当开元初年,好友王维已经在京城大红大紫,王昌龄、崔颢、颜真卿、李颀等人都先后及第时,孟浩然连番“高考失败”。
在这样的心境中,孟浩然和王维喝了一顿惆怅酒,留下“只应守寂寞,还掩故园扉。”飘然而去。
他去了哪里呢?先回了趟老家襄阳,而后就南下到了天台。
开元十八年(730年)中秋,孟浩然沿着曹娥江、剡溪溯流而上,准备去天台寻访他的道友太乙子,一来求仙问道,二来摆脱官场失意。
天台山:
石梁飞瀑间
消散了烦扰
天台学者许尚枢说,孟浩然所说的石桥,是天台山中的石梁飞瀑。
公元2018年盛夏,记者跟随天台学者,驱车从天台县城向北20多公里,盘山钻进崇山翠谷之中。没走几步,就见一条瀑布喷涌而下。
这飞瀑并不比其它瀑布壮观,它却有自己的独特妙处:有一条二丈左右的巨大花岗岩质地的石梁,恰好横跨在两崖之间。
这坚硬的石桥,梁面微微拱起,像一条匍伏的巨蟒,它塑造了瀑布的造型。金溪和大兴坑两条溪水,左右而来汇合于此。溪涧岩石坎坷不平,水流经过层层折叠而下,在阵阵白浪中朝石梁冲激过来。一部分激流被打回,大多数则从梁底穿过,坠入几十丈深的幽谷之中。
如今,人依然可以靠近瀑布闻风问水,温度骤降,身心清凉,如此,方才理解1200多年前,孟浩然为何在此消散了烦扰。
瀑布的旁边,就是下方广寺,这是五百罗汉的道场。据说孟浩然在天台山水中行走,写了20多首诗歌。他在方广寺喝茶后,无以馈赠,就作了《舟中晓望》和《寻天台山》这两首诗充当茶资。
孟浩然这趟在天台待了3个月,回程路上,在越州(绍兴)与太乙子不期而遇。两人再次赋诗赞扬天台山。
“往来赤城中,逍遥白云外。”
“永此从之游,何当济所届。”
桐柏宫:
山高水长处
诗仙求仙来
著名诗人西川在他的新作《唐诗的读法》中提到:“李白得以被玄宗皇帝召见,是走了吴筠、元丹丘、司马承祯、玉真公主这样一条道士捷径。”
吴筠、元丹丘、司马承祯都是唐朝著名的道士。其中司马承祯,便来自天台。
从武则天开始,到唐睿宗、再到玄宗,司马承祯一直都被当朝皇帝封为国师。此后睿宗、玄宗二朝,司马承祯分别四次从天台赴京面圣,应对修身治国之道。
这可是全国闻名的皇家高级顾问。
开元十二年(724年)奉诏入京面圣玄宗后,司马承祯辞请回天台山。李白闻讯,专程前去拜访司马承祯。他们会面的地方,是在桐柏宫。
唐睿宗时期,司马承祯创建的道观桐柏观,就在天台山上。这个桐柏宫,起先只是一座茅草屋。后来玄宗时期,皇帝拨款重修道观,从此得名气势恢宏的“宫”。
公元2018年7月,钱报记者跟随天台学者,来到天台山大约海拔400米处,车停在桐柏水库前。
千年前的桐柏宫,早就沉睡在水底。
“往山上走一两百米,有一座小的道观,现在天台本地人叫‘老桐柏宫’。这座道观以前叫‘鸣鹤观’,50年代这里建造水库,桐柏宫被淹掉,撤出来的物资和道士,都到了鸣鹤观。”天台文化学者许尚枢告诉钱报记者,在水库对岸,又建造了另外一座新桐柏宫。
2018年盛夏,水库平静。倒回1291年,开元十五年(727年),也是这样的炙热的夏天。李白乘舟沿京杭运河南下。他渡过钱塘江到会稽,又沿曹娥江溯流而上,来到剡中登天台。在《别储邕之剡中》这首诗中,李白描写了这次旅行:
“借问剡中道,东南指越乡。舟从广陵去,水入会稽长。竹色溪下绿,荷花镜里香。辞君向天姥,拂石卧秋霜。”
司马承祯见李白器宇轩昂,举止不凡,十分欣赏,看了他的诗文,更是惊叹不已,称赞其“有仙风道骨,可与神游八极之表”。
许世琪认为,“李白一生最大的目标是求仙。”
天宝四年(745年)秋天,失业的李白抖落了长安的软尘,告别了东鲁的亲人,挂帆秋风,再次来到天台。他写下著名的《天台晓望》,毫不隐晦修仙的愿景:“安得生羽毛,千春卧蓬阙?”
如何才能身长羽毛,千秋万代,在蓬莱仙岛逍遥自在呢?
这可能是李白人生中最后的仙逸时光。
感谢绍兴市社科联、新昌县社科联、西兴街道、中国计量大学、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、新昌县白云书院、新昌县浙东唐诗之路研究社、台州市社科联、台州学院、天台县社科联,为本组报道提供的支持。
寒山:隐居深山70年,却迷倒古今中外
孟浩然、李白,来了天台“度”假,终归又回去了。同时代,有一位诗人来了天台,住进山洞里,一住就是70年。他不仅没有回去,甚至没有出来。
诗人叫寒山,甚至这只是个笔名。他的诗歌几乎字字大白话,但在时空上,领先了世界一千多年。
山洞中:
度过整个盛唐
公元2018年夏。驱车西行,过街头镇。乡村公路两边溪水潺潺。转过埠头村和山头下村,经过何村,穿过一个山口。这山口是一个关隘,天台人说这正是“孟湖岭”,孟浩然来过的地方。
孟浩然来天台的730年,他就站在这不高的岭上,朝远处眺望、搜索。周围群山环绕,但明显西边的一座山与其它翠碧覆盖的山崖迥异。像是被垂直切了一刀,花岗岩石质地的山体几乎完全暴露在夕阳底下,印衬出血红色。
这座山叫寒山,唐代诗人寒山因隐居此地而得此笔名。那座山中的一个大岩洞,便是寒山的家。
寒山究竟生活在唐代的哪一个时段,历史上和当下学术界有三种说法:贞观说(627~649年)、先天说(712~713年)和大历说(766~799年)。
有人甚至比较肯定地给出寒山的生卒年代,即约691年~793年。这样的话,寒山就活了一百多岁。那么他曾与王维、孟浩然、李白、杜甫同时代。而他却在山洞中,破衣烂衫地走过了盛唐。
今天,钱报记者沿着西半边山坡往山上走,来造访寒山的住处寒岩:简直是豪宅——整个洞高15米,占地面积大约有3500平米。
朝洞深处走去,有一口井水,不受外头世界影响,常年供应矿泉水,今人仍然可饮用。再从洞中往外走,接近洞口,世外桃源尽收眼底。
这也够奇妙的!
寒山与天台国清寺的和尚拾得情同手足,住在寒岩的寒山,经常去天台山上的国清寺拜访拾得。
雍正十一年五月,雍正帝御封寒山为“妙觉普度和圣寒山大士”,拾得为“圆觉慈度合圣拾得大士”,合之为“和合二圣”。
李白、孟浩然当年也都曾访问过天台山国清寺,李白还去过两次,都没有遇到过寒山。这能说明点儿什么吗?难道寒山是打定了主意,就躲在山洞里,不出来与当代的大诗人们见面?
要是寒山遇到过李白,两个超凡脱俗的人,两个个性鲜明的人,一飘逸一隐匿,会弄出什么动静?
据说寒山出身于富裕人家,这便使他得以在早年获得良好的教育。所以当我们读到他一些符合唐代主流诗歌趣味、合乎作诗规范又清澈自得的精彩律诗时,也并不觉得奇怪:
可笑寒山道,而无车马踪。
联溪难记曲,叠嶂不知重。
泣露千般草,吟风一样松。
此时迷径处,形问影何从。
西川说:“‘影’这个东西,它附属于‘形’,又超出‘形’;它的存在,被赋予了神秘的属性,关乎时间、死亡和另一个世界。”
这样高级的诗篇,被寒山题写在山中岩间的树上。真是不可思议。
古今中外:
迷弟一大片
寒山不稀罕写主流的作文,他一生多在写俚俗、口语的诗歌。
寒山、拾得是好朋友,也都是诗人。他们的主要创作,与唐代主流或精英或进士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拉开了距离。
今天人们模仿寒山当年的创作习惯,在山间草丛中,竖立许多牌牌,上面印着寒山的白话诗歌:
我见世间人,个个争意气。一朝忽然死,只得一片地。阔四尺,长丈二。汝若会出来争意气,我与汝立碑记。家有寒山诗,胜汝看经卷。书放屏风上,时时看一遍。
这与唐朝主流的高姿态作对的诗歌,所关涉的却全是大问题:善恶、生死、超脱、报应,这和今人正儿八经的哲学讨论南辕北辙,有点疯癫相。
“癫僧们不合常理的语言、行为总是很迷人的;在常理中看不到出头之日的老百姓,对癫僧们也总是津津乐道的。于是他们成为传奇,进而升格为神话。”西川说。
寒山诗曾迷倒过包括王安石这样的用功于三坟五典的大文人、大官僚。
作为11世纪的大改革家,王安石现在也被视作国家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先驱。就是这样一个大人物,曾作了十九首《拟寒山拾得》诗。其中一首是《人人有这个》:
人人有这个,这个没量大。
坐也坐不定,走也跳不过。
锯也解不解,鎚也打不破。
作马便搭鞍,作牛便推磨。
若问无眼人,这个是甚麽。
便遭伊缠绕,鬼窟里忍饿。
读起来你没有不通的,但他在讲什么呢?哑谜。
寒山诗不仅迷倒了一些中国的大文人(除王安石,尚有朱熹、陆游,还有明代董其昌等),它们也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通过美国诗人盖瑞·斯奈德的翻译,迷倒了包括垮掉派小说家杰克·凯鲁亚克、诗人艾伦·金斯伯格在内的一大批北美、欧洲的嬉皮士们。
1953年,23岁的斯奈德出现在了一场日本赴美交流的画展上。那个时候,他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学习中文和日文。在这场展览上,年轻的斯奈德受到了来自东方的震撼,而这个震撼影响了美国此后近二十年的历史。
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何善蒙说,这个震撼来自于寒山。寒山的画像,在斯奈德看来,是那样的独特,“一个衣衫破烂、长发飞扬、在风里大笑的人,手握着一个卷轴,立在山中的一个高岩上”。这样的寒山与东方的禅的精神结合在一起,对于斯奈德来说,成为了永远的寄托。
后来,斯奈德在陈世骧的指导下,开始翻译寒山的诗。凯鲁亚克看了这些诗篇说:“寒山是嬉皮士们在中国唐代的老祖宗。”
西川认为,寒山超前了一千二、三百年。他是唐代诗人中极少几位,甚至也许是唯一一位“现代”诗人。
对中国读者来讲,寒山所提供的是他的智慧口语、人生态度。但对西方人来讲,除此之外,寒山还提供了一种另类价值观与生活方式,以及生存的勇气。
看他和好朋友拾得的对谈,就解决所有问题了:
“世间有人谤我、欺我、辱我、笑我、轻我、贱我、恶我、骗我,如何处治乎?”
“只要忍他、由他、避他、耐他、敬他、不理他,再待几年你且看他。”